渠敬东丨回到生命直观去阅读弗洛伊德

8月27日 ，“三联学术论坛”第三期聚焦弗洛伊德与现代社会的抑郁，邀请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相关领域的学者共同讨论如何理解弗洛伊德的西方文明批判、如何透过精神分析理论理解弗洛伊德的社会理论视野，以及如何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理解精神分析。我们对学者的发言进行了整理，将陆续在本公众号推送。今天推送渠敬东教授的发言。标题为编者所拟，感谢作者授权。文末附有现场活动的回放视频，敬请关注。

渠敬东，1970 年生，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缺席与断裂：有关失范的社会学研究》、《现代社会中的人性与教育》、《组织变迁的社会过程》、《自由与教育》（合著）、《山水天地间：郭熙〈早春图〉中的世界观》。主编《涂尔干文集》（共6卷）、《中国社会学经典导读》、《中国文明与山水世界》（合编），并译有《社会分工论》、《启蒙辩证法》、《图腾制度》等。新作《希望的谬误：透纳风景画中的文明观》即将由三联书店2023年出版。

回到生命直观去阅读弗洛伊德 

丨渠敬东

我不认为一定要在学术脉络里把弗洛伊德理解得非常完整，并且找到其中的逻辑点或者不合逻辑点，这是学术研究的事情。我们读弗洛伊德的书的时候，哪怕是表面的感受都会击中我们。几乎在我们身边各处，无论是在学校、在家庭还是在社会，都会有梦魇，有呓语，有噩梦，有抑郁，有我们说的心死，这是普遍的。这说明弗洛伊德一定是有这个时代的意义的。学术研究没完没了，但是我们在现实中的痛却是永远能体会到的。所以，从这一点来讲，我觉得这无疑是一个精神分析提出问题的时代，而并不一定是精神分析能够解决问题的时代。我以前也跟着大流读卡夫卡、读加缪、读弗洛伊德，但年轻时读不懂，我现在一读就懂。这个“懂”，不是说我们沿着学术的脉络全能够搞清楚，而是在于我们有深切的体会。弗洛伊德整个学说不就是要让你重新有一种Eros意义上的生命力去体会吗？其实从这个角度讲，像这样的思想家并不多见，我们现在在大学课堂里读的往往都不是这样的思想家，我们读的都是没有生命力的学者的书。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

中国人只是晚了一些进入这个时代，我们当然是所谓现代意义上的后发国家。而西方人，在弗洛伊德那个时代或者更早一点的时代就已经进入这里了。那个时代有三个人我们大家都知道，达尔文、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他们触碰到人的尊严的核心处。如果说人的尊严是由文明或者说是由现代文明哺育起来的，那这三个人就是要彻底撕碎这个东西。达尔文说人本来就不是人，这对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是屈辱。弗洛伊德说，你的理性都是靠不住的，人的根本就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暗核里。马克思说，我们相信的所有道理都是上层建筑，而这个世界真正运转的是那些掩藏在地下的、他称之为“经济基础”的东西，其实“经济基础”这个翻译都不对，就是下层结构。这些是我们看不见的，都是资本积累造就的世界。所以这三个人以及更多思想家的出现给了西方文明致命的一击。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

因此，甘老师刚才提的五个问题都很重要，简单来讲是两个问题。首先，我们一定要从古今纵轴来看弗洛伊德的问题。什么意思？他好像是要解释文明传统的构造，但实际上文明传统不是还发生在现实的状态里吗？所以我想，弗洛伊德一定是个现代思想家，他处理的核心问题就是现代性，是现代人出了问题。哪里出了问题？以标志性的家庭或个人来说，就是中产阶级或者中产阶级偏上一点，说白了就是在座的各位。弗洛伊德当然不能只就现代人的心灵构造讲现代人，他一定要讲在现代意义上文明的整个系统所构成的压抑。这个意思是说，我们如何理解曾经的文明落在我们身心上的效果。如果他给出的解答是歌德意义上的生命力，文明就是可以不断调和、不断构造的；但如果他给出的是我们说的超我的压抑，那就是大家一起完蛋。其次，我觉得还有中西的问题。今天我们读弗洛伊德，我们不可能赞成。为什么？因为他讲的基本是西方的，即便他用图腾制度等去解读这个脉络，它仍然是西方文明的系统。但是我们读弗洛伊德的书，却要琢磨我们的生身情境和我们自己的文明传统是什么。今天读书要把这几个问题拉开看，才能真正读懂这个书，而不是赞成或反对。我个人觉得最不靠谱的就是在实证的意义上去谈它是科学还是不科学。

[奥]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

接下来这点大家深有体会。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有课也不上，你们上大学的时候没课也要找课上。大家都在觉得我们是在求知，求什么？求痛苦。为什么？不是因为那时候的我们并不认为天然的就很自然，是因为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发育到这种程度——所有社会连同我们个人的心灵全部勾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超我。这个东西构造了我们无穷的思虑，其中并没有你们说的灵感。灵感从哪儿来？灵感是从生命最基本的冲动来。弗洛伊德在一个更古老的传统里去讲Eros，简单来讲，就是生命的哲学或者生命的直观。你们在自己的生活里有多少直接来自于原初冲动的生命直观？如果我们面对的所有的情境、不满、痛苦和快乐都要找到所谓学术上的根源，我说实话，这就是扯淡。什么叫生命直观？什么叫弗洛伊德讲的性驱力或者性冲动？在这个意义上来讲，ambivalence（矛盾）的意义，在于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构造都在一个个原初的冲动里，我们不知道善恶是非，不知可以归因于哪里，不知我们最终的理由，但是它有意义。我们今天的生活无法接受一个偶然的突变，无法面对一场失败，这些都是ambivalence所承载的。我们今天没法面对不确定的东西，但是大家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以不确定性来构造的。所以，我没有那么学术地去讨论弗洛伊德，我现在就讲的是弗洛伊德精神是什么，他今天的意义是什么。大家每一个人不都是自我进化的吗？不都是要保持一个距离观看来塑造自我的吗？如果我们讨论科学的原初冲动，像韦伯讲的所谓灵感的来源，所有这些本来来自于一个内在的冲动，但是我们今天不这么认为。我们认为，越是来自内在冲动的东西就越是不靠谱的，越是该去除的，越认为是生活中的误差。

Sigmund Freud, Die Traumdeutung, Niko, 2011

那么，我们在中国学习、研究和生活，我们的灵感来源在哪里？这并不是说一定能够像弗洛伊德那样去归到西方文明所塑造的传统给出的那个东西。歌德说要去听，要听召唤，韦伯也这么讲。但是“召唤”本来就是一个宗教用语，或者说是一个神话用语，那中国人内在的“召唤”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你去学习？是什么让你去探究？是什么让你去生活？是什么给你来自生命直观的灵感呢？我认为今天很多国学研究根本没做到这点，他们还是在讲道理，在讲中国价值多么重要，但走不到真正的人的世界里。这个才是我们这代人甚至更年轻一代人真正要追寻的问题。这个问题从哪儿来？它并不一定从中国人的思想中来，也可能从西方人的思想那里来。但是只要能来，就证明它跟我们的生活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可以在学术上讨论弗洛伊德的是或不是，我们可以在证据里发现他有道理还是没道理，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是胡说八道。但是他提出的问题是死死地扎在你心里的。

说句老实话，今天我们读这样的书的机会不是更多了，而是更少了。换句话说，我们即便拿到了这样的书，读者也是采用所谓科学的读法，而不是ambivalence的读法。今天的学问为什么普遍压抑，就是跟人整个的精神状态和他追寻的安全有关。真正的学问来自于原初的冲动和质疑，也就是海德格尔说的“问之所问”。你们上了哪几堂课、读了哪几本书，能够回答或者召唤你看到自己的痛苦，体验到自己的快乐？我们常说的通识教育也得检讨检讨，真正的通识教育不只是读这样的书，而是以一个不确定的状态、以一个能够呼应自己内心和生活的状态去理解和探索这样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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